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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调查 第三十八期】当生命跨越性别的界线

2014-04-19 《107调查》

——电影《兄弟》的宣传海报。(图片来自“同志亦凡人”网站)



记者︱范晓宇 陈 怡 罗 阳 胡晓妍


“我知道我不是个男人,渐渐地我明白我很可能也不是个女人。问题是,我们生活在一个要求我们非男即女的世界里。”先锋跨性别作家凯特·伯恩斯坦在她的作品《性别是条毛毛虫》中写道。


随着人类自我认识的不断加深,传统的非此即彼的性别二元模式正在受到新兴性别观念的挑战,原本被排斥在主流性别体制之外的性少数群体(非异性恋者或LGBT群体)逐渐壮大。人们渐渐发现,除了一出生就被上天指派的性别之外,我们还可以有很多其他的选择。


2014年2月,社交网站Facebook更新了提供给用户的性别选项,除了传统的“男”和“女”外,还有56种新的非传统性别选项可供选择。这个清单是Facebook与美国著名性别研究组织GLAAD(Gay & Lesbian Alliance AgainstDefamation)合作后的产物,旨在帮助个体发现自己的性别特质,让人们能够更真实地在社交网络上表达自己的性别身份。


澳大利亚政府曾于2011年9月对外宣布,今后持有澳大利亚护照的公民在性别一栏标注中,除“男”和“女”外,还有第三种性别选项,标记为英文字母“X”。跨性别者和性别模糊的人都可以选择这个选项,以减少在社会生活中因外表与性别不符而产生的麻烦。


传统上,一个人是男性还是女性仅仅由其外在的生理特征来决定。但是在当代社会,性别对于人类的意义已经不再局限于繁衍后代与性享乐,它也在人类自我认同的过程中扮演着一个不易被大多数人感知却又无比关键的角色。


生理性别的错位把跨性别者的灵魂囚禁在相反的肉体里,而多数人不能理解这种错位所带来的痛苦,因为在大多数人的眼中,性别身份的顺位是如此的自然,甚至不曾成为一个问题。但是,对于跨性别者来说,他们能时时感受到灵魂住错了肉体所带来的煎熬,而这样的人生错位使得他们自我认同的过程往往比常人更加艰难曲折。



“就算死,也要改变性别之后再死”


香港跨性别资源中心的官方网站上对“跨性别”给出这样的定义:跨性别涉及到各种与性别角色部分或全部逆转有关的个体、行为以及相关群体。跨性别者,是指那些出生的时候根据其性器官而被指定了某种性别,但却感觉那个性别是对他们一种错误或不完整描述的人。


在跨性别群体中,他们互称“兄弟姐妹”,因为大多数外人无法理解和体会他们的困难,他们之间往往像兄弟姐妹一样相互扶持,纪录片《兄弟》的名字就来源于此。


《兄弟》由中国唯一一家长期制作关于LGBT群体视频的网络平台“同志亦凡人” 赞助出品,是导演妖妖在2013年拍摄的一部关注中国跨性别者的纪录片。这部纪录片曾在人民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农学院等高校放映过,导演妖妖还经常邀请跨性别者作为放映会嘉宾来分享他们的经历。


《兄弟》讲述了山东跨性别者Tony的性别认知历程——当他的生命跨越了性别的界线,他如何去面对随之而来的各种挑战,如何坚定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纪录片中的Tony即使哽咽着对朋友们说“路太难走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一直走了下去。


“就算是死了,我也要改变性别之后再死,不然的话死也得不到一具男尸。”Tony在《兄弟》中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最强烈而坚定的诉求。


指间夹着的烟,松松垮垮的T恤,短短的头发,平坦的胸部以及不再清脆的声音,多数人可能都会认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这就是Tony,一个通过手术由女生变成男生的跨性别者。


Tony以前一直留着短发,从来不穿裙子,只穿男装,“我以为自己是T(女同志中较为男性化的一方),出入男厕,找女友”,直到后来Tony才开始逐渐认识到自己的内心其实是一个男生。


和许多选择不咨询医生专家的跨性别者一样,Tony决定自己在家进行激素注射,并且每一针的量都是别人的两倍,“我只是想用激素来改变自己的外观”。


刚开始,他的身体并无大碍,但渐渐地,一些他意想不到的状况开始出现。


有一次,Tony在喝完一杯咖啡后,感觉到有些坐立不安,并伴有心慌心悸的状况。更严重的一次他甚至陷入休克。后来,Tony才从他的“兄弟”那里得知,这并不是由咖啡所引起的,而是因为激素注射过量。Tony不知道该向谁寻求帮助,后来在北京爱白组织(一个旨在为性少数群体服务的非营利组织)的成员“无机酸”的建议下,他才去医院就诊。在向医生坦白自己跨性别者的身份后,医生告诉他,这种做法是十分危险的,现在只能让激素从身体里自己代谢掉。


如今,Tony已经进行了变性手术并不再注射雄性激素,“激素过量还是很危险的。我的身体现在已经乱套了,检查之后再做调整吧”。


在《兄弟》和分享沙龙里Tony都很少提及变性手术的详细情况,当被问到手术的相关问题时,Tony也没有做出直接的回答,只是说:“现在我过得还挺好的。”


导演妖妖提起了她拍摄的另一位跨性别者做完手术后的状况:“他躺在台子上,伤口冒着血,挂着吊瓶。我们几乎每天都去医院看他,陪他聊天。他一个人过来做手术,平躺着,连吃饭都没有办法,根本没人来陪他。更糟的是,那是个民办整容医院,不是三甲医院。那些个护士,看他不男不女的,还来切胸,很歧视他,对他爱理不理的,吃饭就顺手喂点粥,连照顾的人都没有。”


妖妖说她拍摄这部纪录片的初衷是想让更多的人了解跨性别群体,让更多的人知道跨性别群体在中国正面临什么问题。“比如说医疗方面的,Tony在影片里都说了。可能做了手术家里就不要你了,还有情感上的不安全感,到底结不结婚、要不要组建自己的家庭。”


一年多的拍摄曾多次陷入僵局,但最大困难往往是拍摄对象的拒绝和放弃。第一位拍摄对象因为女友不同意而拒绝拍摄,而第二位拍摄对象同意妖妖用摄像机记录他的手术过程,但其所在的民办整容医院的医生得知后,对那位跨性别者说:“你要想想你的生存压力,如果他们真的给你曝光,你之后就会面临更大的挑战。”就这样,在种种的社会压力下,第二位拍摄对象也动摇了,告诉妖妖“我不想拍了”。


就在这时,Tony找到了妖妖,即使知道这个纪录片将会对自己的生活产生影响,他也表示自己愿意把这个纪录片拍下去:“如果能为跨性别做些什么的话,我愿意拍这个纪录片。”


妖妖仍记得Tony在拍摄的过程中曾经因为情绪失控而无法继续进行拍摄。当时,Tony正在与朋友们谈论跨性别者所面临的工作压力和家庭问题,面对镜头的Tony哭着说:“妖妖我拍不下去了。”妖妖关掉镜头,告诉他 “我们不拍了”。


妖妖回忆起当时的场面:“大家都走出屋子,哭得稀里哗啦的,回来之后,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和情绪,Tony和我说‘继续拍吧’。”



“有时候四面都是墙”


在中国,像Tony这样的跨性别者得到的关注和理解要远远少于其他的性少数群体。在公众的聚光灯之外,他们默默承受着来自情感、家庭、工作等各方面的压力。性癖病(即性别认同障碍)及性别畸形医学博士陈焕然教授在接受采访时也坦言道:“他们真的挺可怜的,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有时候甚至四面都是墙。”


作为Tony的朋友和跨性别群体的坚定支持者,妖妖说:“我没办法说感同身受,毕竟我不是跨性别。但是看着他们面对这么多的压力,身体、医疗、社会、家庭,真的特别不容易。”


Tony在纪录片中提到过自己的感情状况,他现在处于异地恋,“我对现在这段感情没有什么安全感。这期间会发生什么是没有办法去预测的”。而面对家庭,Tony直言现在还没有向家人坦白的打算,“她(指母亲)老问我什么时候结婚。而我肯定是会在做完手术以后再去别的地方注册。为了给他们安全感,我只告诉了他们我有对象了”。


但当被问到如今有没有告诉家人他做手术的事情,Tony选择了沉默。


由于中国跨性别者权益保护方面的立法真空,接受变性手术后的跨性别者很难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在手术后他们面临的最直接现实的问题,就是如何改变体现在身份证、学历证明、户籍等证件上的法律性别身份。中国性别研究专家、性学家方刚博士曾在博客中发文,呼吁在公民身份证件增加第三性别选项并寻找愿提案的人大代表,以保护其平等权益。


迄今为止,我国对变性人并没有任何正式的立法,只有一部在2009年11月由卫生部颁布的《变性手术技术管理规范》。而这个文件的主要内容是为实施变性手术的医院严格界定了手术实施的前提条件和医院的资质要求,对变性人的权益保护少有涉及。文件的第三节第五条第四款规定了:“变性手术后,医院为患者出具有关诊疗证明,以便患者办理相关法律手续。”


除此之外,只有个别的部委和地方政府部门对此做出过规定。公安部曾对四川省公安厅做出“自愿做变性手术是公民的个人权利,相应户籍等证件的更换由公安部门直接办理”的答复。河南省公安厅和卫生局也曾规定:公民持有效的医院性别变更证明可以在当地派出所办理性别变更项目的手续,派出所应当为其办理变更性别手续,重新为其编制身份证号码。


然而,这些都不是明确、强制性的法律条文,现实的情况也因此是复杂混乱、因人而异的。


在百度Trans吧里,网友“pite220shine”曾发布一篇帖子《讲一些过往的经历》,其中就描述了他改变性别后重新办理身份证的过程。“问了下大概的流程,先要有三甲医院的诊断证明,拿着这个去村委会去开个同意更改身份的证明,然后要公证书。由于公证书比较难办,经过一个朋友直接问了我们这边的所长打通了关系,最后才办好了身份证”。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此顺利,Tony之前也试着找过工作,可由于外表与身份证不符而被辞退了,后来使用的都是假身份证,“对于未来,我可能会去找工作,可能还是会用假身份证”。


和Tony一样,网友“锦鲤腾跃”由于跨性别的身份,无法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身份证,他采取的办法则是办了一张“无主身份证”。他在贴吧里告诉“兄弟们”:“众所周知,身份证挂失后能够补办,但是原先丢失的证件不能无效化,也就是说一个人可能同时有两张以上的身份证,原件和补办件。”


“我联系到了一个网名叫‘生分证旗舰店’的人,询问他相关的问题。他先是给了我一个带密码的相册地址。然后里面精细地分为了男证和女证。客服表示这些都是确定有货的,挑自己需要的就行。最后,我选了一个比我小半岁,皮肤比较白皙,相貌柔和平凡路人甲的哥们儿。我就这样拿到一张身份证。”


即使知道用假证件是违法的行为,生存的需要还是让这些跨性别者不得不冒险选择这样的方式。


除了身份证的性别认证问题,他们原有的学历也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这为他们在社会上立足带来很大的困难。妖妖在一次跨性别沙龙中说过:“这个社会对跨性别很不公平,手术后所有的学历都会被抹平,没有学历的跨性别者重入社会的门槛很高。”


在Trans吧,有许多人都在咨询关于变性后学历修改的问题,网友“益西青绕”在帖子《关于如何改学历》中分享了自己的经验:“按照正常流程,首先要到省教育厅进行了学历认证,这份学历认证报告中的性别是可以更改的,学历认证就是要证明毕业证书是真的,然后需要学校将资料上报省教育厅,省教育厅审核后会发一份申请函给教育部,教育部更改电子学历,然后逐层返回,直至学校重发证书。”


可因为更改的程序相当繁琐,学校拒绝为他重新颁发毕业证书。这位网友也给出了他的解决办法:“各位兄弟,如果要找工作的话,只要拿好PS过性别的复印件,加上学历认证报告,就可以了。或者根据真实的信息做个假毕业证,完全能够解决问题,毕业证书能造假,但是学历认证报告是造不了假的。”



“性别是鲜活变幻的河流”


专门研究性别畸形和性癖病的陈焕然教授把性别分为四种:生理性别、心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法律性别。他介绍,生理性别指的是人们用眼睛和科学设备看到的生理性差异,如不同性别的形体和DNA的不同。心理性别则指的是每个人对自己性别的认知。社会性别指的是他人对个体性别的判断。法律性别则主要体现在身份证上的性别认证,它也是四种性别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失去法律性别会比毁容还难过,失去法律性别,一个人将无法过海关,无法上飞机等等。”陈焕然教授说道。


跨性别者一般首先经历的是心理上的跨越,再到生理上的跨越,而生理的跨越往往是为了迎合社会性别和法律性别的跨越。陈教授也强调了跨性别与变性手术没有必然的联系,改变了自己原本的生理性别的跨性别者只是跨性别这个概念的一种。


他认为,跨性别是自我意识发展的最高状态,是可以“来回跨”。陈教授解释说:“跨性别者中也有分不同类型的,有一种跨性别者会通过变性手术来彻底改变自己,还有一种会拒绝变性手术,完全保留自己的生理特征。另外一种则是处于比较高境界的,他们会把脸整成中性的,而保留其他身体特征。这才是真正实现了跨的自由度。”


而对于一些跨性别者变性手术后遇到的种种问题和压力,他认为,只有更加宽松的社会环境与完善的法律才能真正帮助到他们。“在以前,对于变性人来说,修改身份证上的性别是非常困难的。我以前总会去派出所为我的患者作证明,”陈教授说,“就算这样,他们也总要去找点关系才能修改身份证。有些患者甚至会去购买假的身份证,冒着违法的风险来满足自己的需求。”


陈教授也一直强调:“我坚信以后肯定不会分性别,在真正的公民社会,一个人只要不违反法律,不侵害第三者和国家的利益,那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甚至是改变自己的性别。性别是一种流动的状态,性别是一种自我感觉,一种生活方式,是应该由每个人自己决定的。”


凯特·伯恩斯也在书中提到了类似的观点:“性别是鲜活而变幻的,就像一条河流。让性别凝固、让河流静止的做法不会给任何人带去好处。”


如果说传统刻板的性别二元模式抹去了男女两极之间的其他可能性,让性别的河流停止流淌、不再变幻,那么,像Tony这样的跨性别者所选择的是,在这条凝固静止的河流里,掀起一点点的波澜。//107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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